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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攝影/王拓民)

 

 

一早醒來,就聽到隔壁穿堂有人躡手躡腳的起爐火,除了有晨泳習慣的王大,還有誰會在這凍斃的清晨四點多離開溫暖的棉被,四處遊走。室外溫度少說在攝氏零度以下,如果我不招呼大家起床,隊伍絕對可以賴一整天都不動。天氣並未如氣象預報所預測,從窗戶看出去,看不出有放晴的跡象。這種天氣並不適合起大早趕路,於是又繼續縮在被窩裡。

 

我的早餐是一杯杏仁茶,杏仁的清涼味道,讓我能夠勉強吃喝點東西。六個人,早餐各自不同,有人吃粥,有人喝麥片,游老是牛奶加麥片加葡萄乾,獨樹一幟。根據「登山聖經」記載,每人每天約需一公斤食物,不過以中國人的飲食習慣來看,一天一公斤絕對不夠。我衡量自己在山上胃口一向不好,多帶無益,原訂五天行程,備糧多兩天份,每人應該有七公斤食物。我只為自己準備五粒粽子,兩包乾麵(五木),一大碗自製的香菇肉燥,一包杏仁粉,再加一瓶1000CC的橘子汁充當水份和蔬果,總重五公斤,裡面還有些糖果和茶點。這一次,我完全拋開飢餓恐懼症,完全根據磅砰數字決定帶多少,為了不超過五公斤,我拿掉兩瓶白蘭氏雞精,兩粒蘋果,兩罐鮪魚醬,我要山友們省掉非必要的水果,維生素的部分就以C片或綜合維他命補充。書上說,負重登山,每人每天會耗掉六千卡,消耗太多又補充不及,這樣的行程至少會讓我減輕五公斤。怕引起不必要的惶恐,我沒有把昨晚的夢告訴任何人,我壓根兒沒有絲毫取消行程的念頭,何況我已做好準備。

 

早餐過後,各自揹起背包,朝東方的大霸方向前進,離開九九約莫五十公尺,才轉個彎,景象竟然完全不同。昨晚的霧氣和零下的溫度,造就出這片非凡的景象,鐵杉的每簇針葉,都被晶瑩剔透的冰晶包圍著,路旁細如麵線般的垂草,脆弱得一觸即斷。兒時聖誕卡上的北國風光,不折不扣的出現在眼前﹔那種滿天滿地的白雪,撒上閃閃發光的銀粉,耳際彷彿都還聽得到掛在麋鹿項上的鈴鐺聲。這裡的雪當然遠不及聖誕卡上的北歐風光,聖誕卡裡唯見一片雪白,不但看不見寸草寸土,連房子都半陷在雪堆裡。在此,沒有掩蓋一切的大雪,但是同樣都是琉璃打造的晶瑩世界。我們佇立良久,捨不得就這樣踏入如夢似幻的水晶世界;昨夜的夢就已經夠虛幻不實了,眼前這片真實世界的虛幻感甚至比昨晚的夢還深。我忍不住讚嘆道:「冰是誰造的呢?」沒想到眾山友竟然異口同聲回道:「上帝!」然後相視大笑。

 

今天的路比昨天平順多了,緩緩的上坡,矮箭竹裡夾雜馬醉木、杜鵑花叢,路旁不遠的地方,偶而會有小規模的二葉松林。幾處積水的窪地,水面上都結了一層薄冰。今天預定通過大霸的西面霸基,再繞到大霸背後,切下山谷後,循聯結巴沙拉雲山的河谷,找到通往巴沙拉雲山頂的路。昨晚的地圖沙盤推演是這麼決定的,一早看到糟糕的天氣,拖拖拉拉的,延誤好一段預訂出發的時間。

 

從九九山莊到大霸的這段路,全程六公里多,沿途都是綿密的箭竹草坡。天晴時,不時可以看到高聳偉岸,如巨石般拔地而起的大霸,我對大霸的第一印象是:宛如扛著穹蒼的巨人。一般的大小霸之行,皆輕裝由九九山莊一早出發,登完大小霸,回程順登伊澤山和加利山,共四座百岳,傍晚剛好可以返回九九山莊。這是一段景致迷人,又不算太累的行程,不過今天可一點都不覺得輕鬆,能見度又差,我們彷彿陷在迷霧中。唯一可取的是陰涼的天氣,加上地上的積雪和草葉上的霧淞,讓我們這群重裝的登山者,少流一些汗。揮汗如雨不足以形容登山者的汗水,汗如雨下還差不多。身上的衣褲溼了又乾,乾了又溼,一天如是者數回,行程五天,我們就這樣穿五天,一套衣褲總要穿到返抵家門才脫下。

 

停停走走,好不容易來到中霸山屋,所謂山屋,不過是個可以容納十餘人的鐵皮盒子。中霸山屋的位置有點奇特,距大霸兩公里,距九九山莊四公里,不前不後的,除了躲雨,猜不透有誰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住進這裡。前進部隊的王大、允成和小廖都等在山屋前,十一時四十分,確實也是該用午餐了。不待我走近,王大比比天空,做個莫可奈何的手勢。我一下子就領會,就像駱駝嗅到水一樣,任何可以偷懶、休息的機會,我都比任何人把握得更準。游老還落在後面,大家卸下背包,準備燒開水泡茶,我心裡暗自祈禱,希望游老心血來潮,同意大家在這裡宿一晚,雖然這似乎不太可能。落後二十分鐘才趕到的游老竟然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溝通,他擔心天氣不會好轉,冒然下到霸底,一旦風雪來襲,必然會進退兩難,不如再待一天,等天氣有更明朗的狀況,再做最後決定。聽到這不可置信的決定,精神為之一振,顧不得吃午餐,把背包拖進山屋放妥,出外到四周巡行一番。

 

正對山屋門口,不遠的地方有兩個水窪。王大取了十公升的水回來,我也掏出水袋,順著王大指引的方向去取水。雖然白天溫度回升到攝氏五、六度左右,這兩個水潭的表面可都還結凍著,王大已在一處較大的水潭邊敲破一角,正好容得下一只不銹鋼碗進入到冰層下舀水,舀起的水,再一碗一碗的倒進水袋裡;雖然速度很慢,想想這個只能在電影上看到的景象,便愈做愈有興致。

 

午餐後,大家或站或坐的泡茶聊天。允成和王大不時的衝出去獵取鏡頭,他們兩個人,一個是癡,一個是狂,不放棄任何美麗的景色。明顯的感覺到四周的雲氣流動得愈來愈快,天氣似乎有變化了。允成在屋外驚喜的狂呼,到屋外一看,中霸從雲霧中露出來,大家跑到屋旁的小丘上朝東邊的方向看去,隱隱約約的露出大霸的輪廓,天啊,竟然真的要放晴了。所有的人都掏出相機等候,六個人中只有游老沒帶相機,他早在自然裡,拍不拍照已無差別。

 

小丘上站得一會兒,實在是太冷了,我又下去把喝茶的道具全都搬上來,就著大小霸品茗,滋味鐵定不賴。大霸從雲霧中露臉的那一刻,大家振奮不已。小廖真情流露的連喊了十幾聲:「哇,好漂亮喔!好漂亮喔!」雀躍的找人握手感謝,讓他得以參加這次縱走,讓他看到生平所見最美的奇景。大霸愈來愈分明,小霸也出來了,天啊!大霸距離我們這麼近,彷彿就在眼前。那種感覺好像我們正駕著飛機在雲霧中飛行,不辨方向,突然眼前轟然似的露出陡峭高不見頂的垂直岩壁,眼看就要撞上了,突然一切又都靜止。我們被安排來觀賞一場自然的大戲,一群人並排著屏息以待,等待今天的最後一個樂章,讓晚霞把瑰麗的金粧塗在大霸上。

 

天地在我們眼前分開了,清靈之氣凝聚成天,重濁之氣聚而成地,大霸則是天地之間的擎天巨柱。感動最深的必是小廖,六人中屬他最資淺,只完成玉山、雪山主東以及合歡山的幾座百岳,對他而言,親眼目睹大霸是個全新的經驗。任何時侯,大霸的雄姿就已夠令人震撼,更何況眼前大自然為我們上演的「渾沌天地初開」的壯麗奇景。對小廖而言,大霸就像初生嬰生似的,從現在起,開始在他心中生根,並日漸茁壯。雲霧完全消散後,從大霸一路綿延下去的雪北、凱蘭特昆乃至北稜角和雪主冰斗都隱約可見,此去十幾公里,就是我們即將要探訪的聖稜線。大霸像是飽經風霜似的,沾黏著一層白白的雪花,當落日霞光以金橙嫣紅染上大小霸時,這「渾沌初開」的大自然之舞終告落幕。我們在天寒地凍的冰雪地上整整站了兩個鐘頭,大家在凍僵之前跑進山屋,竟忘了為這動人的世紀之舞鼓掌喝采。王大和允成直至天黑才進屋,一癡一狂直嚷著:「夠本了,可以收拾行李回家了。」

 

我們想在山屋裡弄盆火烤烤,就著一隻別人丟棄的鋁盆,幾個人七手八腳的奮鬥了一個多鐘頭,「巧手」王大接手又拼了半個鐘頭,不時的有人受不了煙薰衝出屋外,沒多久又冷得受不了再衝回屋內,天黑後,室外溫度迅速降到零下十度左右。最後王大不得不放棄,把整盆只冒煙的柴火端出去放在屋外,大家這才安心的準備晚餐。

 

大家興致高昂的討論下午瑰麗的奇幻美景,這麼自然單純、不著人工色相的天地正色。小廖尤其興奮,高亢激昂到聲音都變了調,智生一貫的靜默,可又在意的點頭微笑,不像置身事外之人。游老是經歷多了,連相機都不帶,歡歡喜喜地看著美景,像平時一樣的歡喜。有位朋友初登玉山,看著如此壯闊的山河大地,感動得落淚,還責怪道:「你說你喜歡山,卻一點都不感動。」我淡淡的回道:「感動的話,每個月跟我來爬一回,而不是一輩子來一次。」感動不是雀躍之情,而是執著與堅毅,一次又一次的把自己帶到山野,匍匐在大自然的腳下,做一個山的子民。

 

(摘錄自《臨界天堂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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